好书荐读 | 云中记

阿巴一个人在山道上努力攀爬着。他牵着的两匹马也出汗了，牲口浓烈的腥膻味包围着他。

四年前，地震爆发的前几秒钟，阿巴也是被这种味道包围着。但一分多钟过后，他就再没有闻到这样的气味。

四年前的2008年5月12日，美丽的云中村变成一片废墟，全村九十多条人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。这之后，全村人搬去了移民村，村民们认为，他们世世代代热爱的云中村回不去了。

但阿巴从不这么认为。这四年里，阿巴感到自己身上云中村的味道快消失了，他想回到云中村去看一看。看什么呢？看那儿的草木，那儿的神山，还有那儿的亡灵。

地震之前，阿巴拥有一个神圣而神秘的职业：祭师。每年，他会备好他的祭师行头，带云中村的人去祭他们的神山，阿吾塔毗山。因为这，阿巴还被国家封了个“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”的称号。阿巴不喜欢这个称号，但这不妨碍祭师的使命在他心里节节生长。

对于阿巴去云中村的决定，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就是仁钦，阿巴的外甥。

仁钦年轻有为，才二十几岁的年纪，就当了乡长。但如果阿巴这次回云中村，仁钦就麻烦了。震后的云中村一片废墟，阿巴回到那儿去，就属于严重的“灾民回流”问题，这说明国家没有把灾民安置好。

仁钦不怕自己当不成乡长，他怕的是，现在的云中村，还坐落在一个滑坡体上。据地质专家监测，不久之后，云中村的废墟会随着大地应力而崩坏，滑落到山脚下的江水里，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。

仁钦悲伤地说，舅舅，我知道我劝不住你，但是你答应我，去了之后要尽快回来。但阿巴什么都没说，上路了。

上山后，阿巴在云中村的废墟里住了下来。头些天很忙，他要把移民村村民交给他的“礼物”，带给每一位亡灵——一绺头发，一张照片，一些食物，或者别的什么小物件。礼物送到后，阿巴便穿上祭师的衣服，摇起摇铃，点起祭火，去祭拜每一个逝去的生命。

后面的日子，就变得缓慢了。这里只有阿巴一个人，没有人和他说话。从来不爱说话的阿巴，便喜欢说话了。他对自己说话，对草木说话，对他的两匹马说话。

除了这些，他就只能回忆。阿巴的回忆常常使他很痛，他想起地震之后，村里的人求他：阿巴，你去求求神山吧！阿巴，你救救云中村吧！

可是阿巴只是一个祭师。他只能帮着解放军和救援人员清理尸体，就地焚烧尸体，但他救不了他们。阿巴知道自己的妹妹——仁钦的妈妈被一块巨石砸到了地底下，他也救不了她。

阿巴有一个愿望，希望能遇到云中村的鬼魂，告诉那鬼魂，虽然它们死了，但活人没有忘记它们。可这么多天过去了，阿巴没有遇到一个鬼魂。让他唯一欣慰的是，他身上云中村的味道又回来了。

每个月，云丹会来看望一次阿巴。云丹是乡里另一个村子的人，收了阿巴一些钱，定期给阿巴送一些补给。每到那时，阿巴会看到云丹的头一点一点冒出来，先是帽子，然后是光亮的额头，接着就是那张微笑的脸。他和云丹因为这一次次的探望，变成了能说心里话的朋友。

阿巴听云丹说，仁钦因为他的“回流”被撤职了，阿巴很心疼——是我这个舅舅害了外甥。

阿巴又听云丹说，仁钦是个好小伙，新上任的乡长没干几天，就被轰走了，上面考虑仁钦的能力以及民意，恢复了仁钦的职位。阿巴又开心了——要是埋在巨石下的妹妹知道了这事，一定高兴得合不拢嘴啦！

仁钦已从地质勘探小组那儿得到消息，云中村所在的滑坡体，不久之后便会滑向山脚下的江里，那时，滑坡体很可能把江水推向对面的村庄，造成另一场灾难。

为此，仁钦已经安排好了所有的防御和援救措施。他唯一不能做的，就是援救阿巴。但仁钦从不劝阿巴，仁钦知道，自己是劝不动舅舅的，舅舅他想完成自己的使命。

这些阿巴都是知道的，那天，他巡视云中村的一草一木时，就感到了大地的下沉。就是一瞬间的事，大地猛然往下一顿，就下降了几寸。他下意识地扶住了身旁的树干。他的两匹马也吓了一大跳，在原地呆立了很久。

阿巴想着，如果云中村注定要消失，他希望自己能够看着它消失。他不怕死，他害怕的是自己不知道云中村是怎么消失的。但谁能想到，在这样危险的时刻，央金姑娘会回到这儿来呢。

央金姑娘是跟着云丹一起来的。地震之后只剩一条腿的央金姑娘。喜欢跳舞的央金姑娘。

央金姑娘的身后，还跟了一大群电视台的工作人员，他们要拍下央金姑娘回到故土的视频，放给全国观众看。舞姿都排好了，但当央金姑娘踏上这片废墟时，却晕了过去。

送走央金姑娘后，祥巴家幸存的一个儿子——中祥巴也回来了。中祥巴打算在云中村开发一个热气球旅游项目，只要人们坐上热气球，就能把这片震后的废墟一览无余。乘坐费用昂贵，每人两千元。中祥巴被仁钦赶走了。

尽管他们的归来，让阿巴心里有一点点不舒服，但阿巴已经很安慰了，幸存的云中村人还知道回来看一看，这是对死去的人莫大的安慰。阿巴在心里对他们说，回来看一眼就好了，都去该去的地方吧，往前奔。

这几天的雨，淅淅沥沥落个不停，云丹急切地想上山去。他已经意识到，滑坡体在雨水的润滑作用下，很快就会坍塌。他急切地要和阿巴见一面。

离开的时候，云丹用额头抵着阿巴的额头，说：等着啊，我还要上山来看你啊！

阿巴说：伙计，用不着了。谢谢你这么耐烦地照顾我啊！

我还会来的。你给我的钱我还没用完。要走，也等那些钱用完了呀！

那些钱我用不着，就留给你了。

如果真是那样，这钱就给仁钦，给他结婚时用吧。

谢谢老哥了！

回去的路上，云丹跌了好多次跟头，把膝盖都磕破了。那是泪水遮断了他的视线，他看不见山路了。

几天之后，云中村便消失了。它消失得似乎很平静，没有阻断江流，淹没对岸的村庄，只是像一条灰色的巨流，斜挂在了江岸上。没有人员伤亡。那一刻，移民村哭声四起，仁钦晕倒之前说，云中村没有了，他的舅舅也没有了。但那一刻，消失的云中村拥抱着阿巴，阿巴拥抱着云中村的每一个生命。

滑坡发生好多年后，云丹回忆起和阿巴的那一别，都会说：呀！那天，我一背身走在山路上，我像个妇人一样地哭着的呀！呀，那个阿巴！

他总是对人说：滑坡体爆发后，我拿着剩下的钱去给仁钦，这小伙子只把钱捂在胸口，没有掉一滴眼泪呀！呀，这个仁钦！

这本《云中记》，阿来酝酿了十年才动笔，纪念的就是2008年那场汶川大地震。它有着诗性的语言和神性的光辉，但它并不是想对读者展现痛苦和悲伤，它是想告诉我们，灾难来了别怕，往前奔，这里还有一个祭师的心里，装着整个云中村。

本期图书为《云中记》，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，中国图书评论学会好书项目组推荐。

撰稿：周郡

总编：昆石

主播：清扬